我要从哪里说起呢。头绪繁多，似乎需要巨大的耐心才能娓娓道来。不过，我现在有足够的时间，回忆过去的一切了。是的，我已经老了。门前的楝树花静静地在我的身旁落着，浅浅的紫色，就那么铺了一地，一点声息都没有，就像生命到了最后，总是那么安静，有着静水深流的深意。
我有时间了——无边无涯的时间，我想起了我的一生。我的一生其实就是普通的一生啊，可是，在我的心里，它却是波澜壮阔的，就像画卷一样徐徐展开。
说到底，我是一个普通的女人。真的。但是，每一个独立的生命到这个世界上，都认为自己不是普通的，都是独特的独一无二的生命，与别人区别开来的唯一。我当然也这样认为。
这个时候，我只剩下了一个人，我要好好想一想，那些经过我生命的人，他们的来路与归途，还有我。我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存在。思索是一件美丽而有趣的事件。我想。在这个世界上，思想是最有意思的。当你一个人坐在暮色四合的乡下的场院里，闭着眼睛，听细碎的花朵在你身边簌簌地落下来的时候，你的生命是圆满的。你似乎什么都不需要了。曾经，你是多么渴望生命里绚烂的时刻啊。
你在躺椅上，似乎睡着了。一只花狸猫在你的怀里，也似乎睡着了。你的思绪飘飘忽忽的，若有若无的。就像一只小船在大海上飘荡一样。你有时候，忘记了自己是谁了，有时候，似乎故意耽溺自己沉醉在这样的境界里。你知道，生命到了一个安静的永恒的港湾了。
真的，一切过去很久很久了，就像一个世纪那么久。我只剩下了回忆。啊！我庆幸我还有回忆。乡村的倦风在黄昏的时候，似乎变得就像耳语一样温柔了。它是乡村里最真实的使者。它也是我的朋友。我听着它们，仿佛就回到过去了。
啊，过去。闪闪发光的过去。金子一样的过去。
它的名字叫时光，岁月，宇宙，星空，爱情，死亡，衰老，疾病，青春，流水，一切仿佛都是时间的事件的代名词。
我的内心每天都在上演一场经久不息的大戏，而观众，只有我一个人。在一个人的舞台上，我那么欢欣地看着自己，独舞，歌唱，落泪，又慢慢地谢幕。
在乡村，我曾经是一个寂寞的孤寂的女孩子。我一直活着我自己的世界里。或者是活在我的内心世界里，那是一个丰富的，只有我一个人知道的世界。那里，有鸟鸣，花朵，流水，故乡的一切。
那时候，我还是一个二年级的女生。二年级，我只有九岁。你是不是不相信，九岁的孩子不懂得喜欢一个人。你错了。一个敏感的天生就要去写文章的女孩子，情感发育一定非常的早。
那时候，大约是1980年，八十年代的乡村还是偏僻安静寂寞贫穷的代名词。二年级的教室在学校的第二排北边，一溜又矮又旧的草房子。我们个子这么小，站在教室里，还是有一种好像大梁随时会压下来，砸着我们的感觉。那么粗，那么笨重的大梁，就横在我们头顶，使我们喘不过气来。
母亲说，这间房子里曾经吊死过一个男老师。那是文革的时候。这样，即使白天，我站在这个低矮逼仄的草房子里，我似乎仍能感受到那种死亡的恐怖气息。即使是白天的时候，我的周围充斥着许多同学。竟然还有一个白白胖胖的大队书记的孙子，在唱一首我们耳熟能详的麻将歌，“酒大盘子温陶陶，黑狗队下山车辆吵。”这个唱的是九饼。他唱的时候，旁若无人，气场强大。仿佛把这个充满阴森气息的教室一下子就拉进了烟火腾腾的尘世。可是，我仍旧无法摆脱那种感觉。
后来，我们就搬到村子里的一个下放户的两间茅草房子里了。那个房子外墙被风吹雨打，墙皮都脱了。毛燥燥的。在村子的中间。
我每天早上从村子人家的门口走过，去学校里。路过一家人家的门口，这家是开缝纫培训的。长黑板上画着各种衣服裁剪的图形。村子上的一些年轻女子都在那里学。里面也有几台缝纫机。有一个姓徐的男人是老师，不是村子上的人。每天早上会站在门前，看到我走过的时候，会招呼我。我似乎从那个时候，开始长大一些了。懂得很客气地跟他打招呼。
路边的木槿花开得正好，我喜欢站在教师后面的小路上看。单瓣的木槿花并不见佳，可是，村子上也没有其他有意思的事物。
早上，太阳从人家屋子上升起来，越升越高。我们就在教室门前排成两个长队。那个唯一的女老师，我们喊二婶子的，让我们伸出手来，还有把脖子伸出来，让她检查我们有没有翠竹头（厚而黑的灰卷）。我们都很怕这个。因为经过一个冬天没有洗澡，脖子里肯定积了厚厚的黑黑的灰垢。
所以在洗脸的时候，一定要把脖子露出来的那一小块，洗一洗。有时候，被厚厚的棉衣领子挡了，毛巾也洗不到下面，检查的时候，还会露出真相来。其实，在脖子以下，在身体上，都是厚厚的鱼鳞一样的灰垢。那要等到真正的春天来临，衣服都脱单的时候，才会认真地洗去。
我在这个村子中的小学校像游进水里的一条自由的鱼。为什么有这种感觉呢。大概是因为，这个学校从校园里突围了出来，有一种逃跑的隐逸的或者自由的感觉。（文/郭苏华）
